纳豆烧酒

我对150最初的印象来自150-5，一首非常迷人的重唱，伴奏的大提琴旋律有股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味道，男声重唱优雅中带着点崇高的味道，特别是第一句的旋律一下子就把我抓住了。如果不是查歌词的话，以我的木耳听不出这是首三重唱。但更让我惊艳的是歌词的本身——“香柏树常受狂风催逼”(Zedern müssen vonden Winden oft viel Ungemach empfinden)，这是我第一次在巴赫的音乐里听出楚辞中香草美人的古早味，而那让我着迷的旋律正是那种高雅而挺拔的感觉。所谓“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其中情致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套康塔塔创作的场合存疑，有说法是用于悔罪礼。从整体的情绪和歌词上来看，倒也合宜，去年疫情期间发行的专辑Bach: Redemption中也选取了其中几个片段。整套康塔塔分为七个部分，其中四个都是合唱，无不哀婉殷切，还有两段赋格，都很合我胃口。

亮点之一是第四首合唱，大意是主啊引导我帮助我，最后一句歌词“我每日都在期盼你”(täglich harre ichdein)，唱得真是望穿秋水。私心推荐Vox Luminis的版本，那种怨女思妇般的柔顺委婉还没在别的版本里听到过。更进一步的还有131-3的合唱，整首歌就是表达对主的期盼，一句“我的灵魂在等候”(meine Seele harret)真是一唱三叹，极尽婉转缠绵。拜这两句所赐，我瞬间记住了harren这个词，维姬的解释是to await (some event) withpatience, resignation, humility. 啧啧，妙啊！他真的太会了！不禁想到最近在看的《大唐情史》里，被囚禁的、不被承认的玳姬吟着泰戈尔的诗，表达对无法相认、难以相见的生女高阳公主近乎崇拜仰望的爱，就是这种极度痛苦中的忍耐与期盼。

131的创作背景很可能也是悔罪礼。和150相比，占整套康塔塔更大比重的是那种独唱+圣诗结构的咏叹调，对我来说有些过于冗长沉闷了。我个人更喜欢还是多声部相互交织的合唱，特别是结尾的那首，一扫前一首咏叹调的悲戚，开头三声Israel，崇高的和弦让人从与痛苦的纠缠中超脱出来，重新回到了对主怀抱信念的坚定上——祂有慈爱，祂有救恩。最后的赋格是由一句话的两部分在各声部之间交织而成的，前半部分“祂将救赎以色列”(er wird Israelerlösen)长音放在erlösen（救赎）上，是对这救赎的坚信；后半部分“脱离所有罪孽”(aus allen seinenSünden)随着一次次模进不断向上飘扬、飞升、超脱，不和谐的旋律则像急切的热望在层层叠加中愈加炽烈，直至最后曲终的和声中仍然保有这种紧张感，没有回归到完全的和谐，非常精彩。推荐Emma Kirkby那版，声部干净清晰，而且真喜欢她的音色。

150的结尾合唱又是另一种感觉，同样是表达对神的信仰，这首合唱更多的是顺从与忍耐。在我的理解中，这首合唱分为三部分：合唱-独唱-合唱，合唱部分代表信众，独唱则代表布道者。开头部分唱的是“我的日子满是忧愁，神却以欢欣为之终结”(Meine Tage in dem Leide endet Gott dennoch zurFreude)，仍然是令人感伤的旋律，但前半句的Leide（忧愁）短而轻，后一个音节-de几乎只是轻轻一点，而后半句的Freude（欢欣）则拖得十分悠长，象征着此世的短暂痛苦之后会有永恒的甘美。紧接着S-A-T-B四个声部各有一句独唱，作为从容坚定的布道者，宣告走在荆棘路上的信徒们自有神的庇佑。一段急促不安的弦乐间奏引出结尾的合唱，信众们亦步亦趋，呼应着独唱，对神的庇佑与最终的胜利进行再次肯定。但是，他们唱得又是多么悲戚，特别是中间还伴随着一段让人无比揪心的、仿佛在极度痛苦中扭曲挣扎的小提琴声。在这挣扎的琴声里，他们反复吟唱的是“（基 %#￥ 督）每日助我为胜利而战”——德语原文是hilft mir täglich sieghaft streiten，英语有的译为daily helps me strive triumphant，有的译为helps me every day to victory in battle。我们所处的环境里，一提到奋斗、胜利之类的字眼，必是辉煌灿烂斗志高昂群情激奋大奏凯歌，绝不会跟这种凄凄惨惨、委屈巴巴、逆来顺受般的的调子联系起来。这又让我大为震惊：他们坚信胜利必将到来，但绝不会用纯然辉煌灿烂的凯歌来掩盖或忽略为获得这胜利而必须经历的无限的痛苦与挣扎。这也不是在夸耀一方的痛苦而贬低另一方的痛苦（eg., 我们那时候连饭都没得吃），而是对普遍存在的痛苦的共情。正如专辑Bach: Redemption的小册子里所说的：Bach's cantatas might therefore be very apposite for us in the current situation because in contrast to the Passions they do not deal with the unique events surrounding the Death and Resurrection of Jesus Christ but were composed as a (religious) aid for people in their everyday lives. 与描绘复活神迹的受难曲不同，他的康塔塔是为普通人的琐碎日常提供安慰，尽管有那么多不尽如人意，甚至灾难苦厄，对于神就在我们身边、胜利终将到来的信仰，也将纾解那些苦痛。